發現自我、與心魔戰鬥的成長之旅──專訪《怪物的孩子》導演細田守。
作者: MaoPoPo
其時住在流沙河底的妖怪總數約一萬三千,在這之中,沒有其他妖怪比他更心虛膽怯的了。
這是日本作家中島敦的短篇小說〈悟浄出世〉開頭,此作也是日本動畫導演細田守最新作品《怪物的孩子》的重要參考文本之一。細田守以《跳躍吧!時空少女》《夏日大作戰》及《狼的孩子雨和雪》等動畫為大眾熟知喜愛,自2006年起,每隔三年推出一部新作,從導演自身經驗出發,充滿以「人」為本位的思考與溫度,切入點新穎、不落日式熱血俗套,劇情推進流暢且引人共鳴,每部作品幾乎都有令人熱淚盈眶的刺點。
2015年新作《怪物的孩子》票房突破60億日幣,配音卡司超級豪華(役所廣司、宮崎葵、染谷將太、廣瀨鈴、Lily Franky等)。並首次將場景拉到都市鬧區,以東京渋谷為背景,描述孤單少年逃家後在渋谷偶遇斗篷怪客,尾隨後竟意外進入怪物的世界「渋天街」,進而拜擁有強大力量卻任性魯莽的孤單怪物(熊徹)為師,習武成長、相互羈絆的故事。
片中也有一萬三千妖怪世界,不過少年主人公「九太」雖然徬徨,但並不膽怯。雖說是妖怪,但「渋天街」裡的住民皆以動物為形,比較像是「獸人」的異世界。而主角熊徹和九太這對師徒,加上身旁的怪物友人多多良(猴子)和百多坊(豬),以及四人一段遍訪各界宗師的旅程,予人強烈的《西遊記》聯想。
細田守非常推崇中島敦,這位在世僅33年(1909-1942)、死後作品才受注目的日本作家,由於出身漢學世家,多篇作品取材自中國典籍。〈悟淨出世〉沒有中譯,台灣中譯作有《山月記》,收錄數則短篇,從唐代傳奇〈人虎傳〉中發狂變形為虎的詩人李徵,到孔子門下直率的子路,以及漢代的李陵、司馬遷和蘇武,這些我們彷彿熟悉卻又異常陌生的歷史人物,在中島敦筆下抽絲剝繭推敲思忖其心理轉折,進而詰問自我存在的意義究竟何在。
細田守說,「〈悟淨出世〉裡,沙悟淨多所尋訪,但還是找不到答案。故事最後,他和孫悟空、唐三藏相遇,才開始他身為沙悟淨的人生。我覺得這方面的心路歷程和九太青春期面臨自我探索的疑惑是相同的,拜訪大師解惑的當下可能完全聽不懂,但從那時候開始,九太隱然知道該怎麼去找答案了。」
也因此,細田守認為,「當人類和怪物/動物產生互動時,怪物變成照妖鏡,映出人類的本質。」電影中乍看是人類闖進了怪物世界,但其實是想藉此反射出人類是什麼樣的存在。
其實這樣「尋找自我認同」的主題,看過細田守前作的觀眾一定不陌生。在《狼的孩子雨和雪》中,兩個亦狼亦人的孩子,終究必須在「走進人世」或「遁入狼界」中做一選擇。
《狼》片上映後不久,細田守的兒子出生,新片主軸轉而探討「父親」的角色。他說,「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母親是必須的、是最親密的存在。那麼,父親又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思考這樣的問題,促使我拍這部片。」
「亦師亦父」是《怪物的孩子》中角色關係的主軸,失親的少年把莽撞的大老粗妖怪當做師父和父親;反之亦然。細田守強調,「『父親』角色未必是原生家庭的父親才能扮演,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身邊有很多人都是你在學習上的父親。因為有這些人,你才能慢慢長大成人;父母也是有了小孩之後才開始學習怎麼當父母的,大家都是從零開始,所以我認為親子間應該是互相學習的關係。」
那麼,細田守自己成長過程中的「父親們」呢?「我爸爸是個沉默的日本傳統父親,和孩子沒有太多情感上的互動。至於學習上的父親,東映動畫的前輩角田紘一(和宮崎駿同年進入東映)影響我很大。當時他一直要我們記住:『動畫一定要拍成電影才有趣,不要浪費太多青春在畫電視動畫上,總有一天你們一定要拍電影。』這番話對我可能有點洗腦作用,讓我覺得這輩子不拍電影不行。」
雖然畫過許多暢銷漫畫改編的動畫,細田守卻幾乎不看漫畫,但看過一堆動畫和電影。最喜歡哪位電影導演呢?他想了想說,「西班牙導演維克多.艾里斯(Victor Erice)影響我最深。這位1973年以《蜂巢的祕密》出道的導演,每隔十年才推出一部作品,至今累積三部長片,部部都是經典傑作。」
那動畫導演呢?細田守大笑,「通常被問到這問題時,很多人都會期待我回答宮崎駿。」兩度和吉卜力工作室失之交臂的微妙心結,讓細田守不禁自嘲,他接著補充,「有一部片值得一提,我非常喜歡迪士尼1991年的《美女與野獸》。」
從維克多.艾里斯一下跳到《美女與野獸》,不愧是拍過《跳躍吧!時空少女》的創作人。細田守進一步解釋,1991年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一年,他剛畢業,想進吉卜力卻鍛羽而歸,雖然收到宮崎駿的親筆信,還是打擊很大。後來他進入東映動畫部,「我那時做動畫師收入非常低,可說是吃白吐司過活。到後來內心會很疑惑:到底要不要繼續以動畫維生,要不要繼續做這工作?因為已經窮到無法想像接下的人生會怎樣了。」
就在這樣的狀態下,剛好《美女與野獸》上映,細田守看了後大受感動和激勵。「我心想:怎麼可以有這麼美好的世界!怎麼可以畫出這麼好的作品!相較之下,我手上畫的東西根本就是垃圾!如果真的可以達到那樣的境界,那是否我現在應該要努力、握好自己手上的畫筆,總有一天,我也要畫出這麼棒的動畫電影!」
「《美女與野獸》中的野獸和《怪物的孩子》中的熊徹,形象其實很接近。但人家野獸配的是美女,我片中的野獸面對的卻是個小屁孩!」細田守邊說邊哈哈大笑。《怪物的孩子》英文片名是「The Boy and the Beast」,而非如同中文片名直譯自日文「バケモノの子」,由此便能了解細田守的用意。
最後,不免要問細田守如何看待日本動畫未來的發展?「我自己也常常思考,小時候或學生年代看了這麼多優秀的動畫電影,接受到大量養分;相比之下,現在孩子們看的動畫似乎感覺不到同樣的力量和熱情。我們業界常講,1979年是日本動畫黃金年代的顛峰之始:4月《機動戰士鋼彈》(富野由悠季)在電視播出,8月有《銀河鐵道999》劇場版(林太郎),9月是《網球甜心》劇場版(出崎統),12月則是《魯邦三世》劇場版(宮崎駿)。四大名導的四部代表性作品居然都在同一年推出,可說是顛峰之年。但要如何把當年我們感受到的熱力傳遞下去,是非常大的課題。」
為何如今日本動畫的熱力不再?細田守分析,「部分原因來自現在的動畫很多都只鎖定動畫迷或某目標族群,因此普羅大眾未必會接受。」因此,他自己在創作時,從主題、視覺到內容,都必須做到讓一般男女老少都能夠接受。「我希望作品必須存在於大眾文化中,而不只屬於特定分眾。」
至於下一部片的計畫,他表示雖然已經在思考,但還沒決定任何事。細田守說,「我覺得拍每一部電影都要有理由,影片主題在現今社會會產生何種作用和意義、我為什麼要拍,這些一定都要想清楚,才能開動。我現在正處於思考這些事的過程。」
文章轉自 http://okapi.books.com.tw/article/8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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