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福音戰士》庵野秀明訪談記錄
(STUDIO VOICE 1996年10月號)
動畫愛好者們之間的討論暫且不提,連思想場景都受牽連的EVA爭論愈演愈烈，在傍晚六點半的「テレ東アニメ枠」裡庵野監督所嘗試的不合理的劇情發展，那結果又意味著什麼呢？
在95年，在動畫界出現了一部十分少見的爭議之作《新世紀EVANGELION》（以下簡稱《EVA》）。在TV播放結束后得到了多方的評價，而在秋季過後終於以LD與錄影帶形式發售了倍受矚目的后半episode。英語版的錄影帶也開始發售，也公布了來年春劇場版總集篇的消息，同時還有夏天的一部劇場版新作，現在正是工作得如火如荼之時。我們向擔任原案、腳本、監督的庵野秀 明 先生詢問了一些問題。而在此為大家帶來的正是那長達兩個小時的採訪記錄的一部分。
沒有無聊的專業意識
─繼前作《藍寶石之謎》（即《ふしぎの海のナディア》，TV動畫，于89至90年播放）的成功之後，已經沉默了五年。在《EVA》制作將要開始的時候您有沒有曾經預感它將會打破普通動畫作品的框架，甚至可以說是使其“崩潰”呢？
庵野：要說預感就難了。首先，這個企劃的契機，並其說是《藍寶石之謎》的成功，不如說是它的失敗。並不是從作品本身來看不合格，而是在我心目中不合格。
─為什麼呢？
庵野：因為它的結構就是以可以隨時結束掉為前提構造的。企劃階段時就被要求「在TV中也要做成（宮崎駿）《天空之城》那種模式的作品」。所以我很不喜歡這個以消去法所造就的作品。在我心中它是不合格的。也很對不起制作成員們。在這之後的企劃相對來說要好很多，然而在《飛躍顛峰》、《藍寶石之謎》以後，對於這條路線我完全沒有了靈感，而且其他人給出的題材也大同小異，結果只好自己來。自己同時擔任企劃、監督、製片人和原作。在那個時候KING RECORD跟我打了招呼，於是就作為TV動畫開始了。
─《EVA》的后半那讓人絕望的發展，在那個時候就…
庵野： 啊，不是的。當時想描繪的是更加快樂的機器人的王道類的動畫。
─也就是說，還沒有對那些把動畫作為自己的避難所的動畫迷們的批判意識？
庵野：在《飛躍顛峰》的那個時候是有一種壓抑感的。在我們（指GAINAX）的處女作《王立宇宙軍》（86年）失敗的時候，我被打垮了。看動畫的人想看的不是這種動畫。而對不看動畫的人的宣傳戰略也失敗了。那樣的話，「只要有半裸的美眉駕駛著機器人飛向宇宙就可以了吧」，於是我們就做出了諷刺性的《飛躍顛峰》。
─那個倒是一看就明白了。明知道這樣 卻還是不去管它，EVA也還是充滿著美少女啦，機器人啦，令人難以理解的宗教的裝置這些暢銷的元素，可以說是戰略。有沒有想過再做一次這種東西的話自己會崩潰掉呢？
庵野：沒有，因為這些東西我也喜歡。（笑）那是因為我沒有那些無聊的專業意識。有趣才是最重要的。失敗也沒關係,總之先盡力做到最好。如果是二十六話的短期集中的話我想我是可能承受得來的，至於結果我就不那麼介意了。不過最好是能得到好結果啦。
─沒有打算過要給作品弄一個漂亮的結尾嗎……那播出的事又怎麼辦呢？
庵野：固定愛好者有兩萬，因此沒有問題。
─會不會變成大型的活動呢？
庵野：我想日本可還沒病得這麼厲害。如果我們的作品（收視率）超過10%，LD大賣2萬張，那日本可就算完了。（笑）
我認為拍得接近真人電影的動畫已經過時了
─想聽聽你對其他業者的評價。首先，你對押井守先生的評價如何呢？
庵野：我對他評價並不高。《機動警察2》還是不錯的，不過這是因為我認識押井先生，從個人角度這麼認為。
─那《攻殼機動隊》呢？
庵野：那個我還沒看。
─宮崎駿先生又如何？
庵野：宮崎駿做的已經不是動畫而是邦畫，就是無聊的所謂日本電影。
─那個傾向，果然是從《龍貓》開始就有了嗎。
庵野：《龍貓》還是有留下不少（好的地方）的。我很喜歡那種讓人心情放鬆的氛圍。最討厭的是《天空之城》。最近沒什麼看東西的心情。雖然我期待《紅豬》，但是其中介入太多商業化的東西，感覺很做作，所以也不喜歡。
─還有一個與《側耳傾聽》同時公開的短篇《ON YOUR MARK》，您覺得那個如何？
庵野：有一個鏡頭的（女孩子的）表情我覺得非常之好，其他地方的表現感覺就老套了。之後「STUDIO GHIBLI實驗工房」也是如此。讓人失望。如果沒有安上「實驗」這個頭銜的話，還真是讓人無法容忍呢。品牌這種東西可真是讓人辛苦。看得出《幽靈公主》想擺脫這個模式，還是讓人有所期待的。然後是《風之谷》的七本漫畫，那是至今為止的最高傑作了。
─原來如此。那監督您有受到什麼真人電影的影響呢，尤其是系列后半部分的那快速的鏡頭切換。
庵野：那是岡本喜八監督的影響。就是節拍。因為動畫的畫面是畫出來的，其資訊量有限。那就用那種把畫面塞得滿滿的像真人電影一樣，任意增加一個畫面的資訊量而不切換的方法論。我們已經做過這樣的嘗試。總之，就是接近真人電影的動畫。大友先生， 宮崎 先生，還有現在的押 井先生都是這麼做的。我認為那種方法已經過時了。雖然我認為那樣的鏡頭也是需要的，但是沒有必要把整部片子都做成那樣。重點在於控制那提供資訊的畫面的韻律，那是要和音樂來配合的。心情好的時候就瘋狂地進行畫面的變化，在鏡頭切換的一瞬間心情是很舒暢的。
─也就是說比作畫更重要的是演出呢。
庵野：作畫也很重要。不過不僅如此。而是一種與音樂接近的生理上的韻律。
經常是與限制進行毫不放鬆的攻防戰
─「即使是與其他種類的藝術作品比較，《EVA》的品質也相當高」，你有沒有期待過這樣的評價呢？
庵野：是有這麼希望過。說起來，我直到現在，還無法在不看動畫的人面前以自己的工作和動畫作品而自豪。在《宇宙戰艦大和號》播放的那個時候，動畫愛好者看起來好象被社會所認同了。而我正是那個快樂的世代的人。但那只是錯覺，像得到了公民權那樣的錯覺。因此導致了現在的失敗。買動畫的商品的時候，本來是會感到不好意思的。因為會被人說“「過了二十歲的人還買美少女戰士啊」。但即使如此還是都不在乎地買了。現在也還是有這樣的錯覺。其實並非如此，只是被人當笨蛋耍了。而脫離這個世界最遠的就是我們。因此才想做一種在不知道動畫的人們面前能感到驕傲，至少不會丟醜的工作。想要做出包含在動畫這個範疇之內，但是又不恥于現于世間的東西。對象年齡是30歲正負十歲左右，也就是二十到四十歲。再超過的話那就是《宇宙戰艦大和號》之前的世代了。而在《宇宙戰艦大和號》之前是沒有所謂的動畫的。
─可以說宮崎先生和押井先生為了吸引動畫愛好者以外的人群，他們前進的方向是拋棄了動畫的特點的。而監督您則是反過來以能使人們容易理解的方向前進，就那樣以高水準做著機械還有美少女之類的東西。
庵野：從結果來看可以這麼說。
─對了。當時nifty網站上有很多人留言說，很討厭后半段裡有很多折磨明日香的情節。不過我很喜歡那個角色呢。
庵野：我也喜歡。（笑）
─她很不錯呢。但是看到觀眾的反應還是深有感觸，除了動畫愛好者之外的普通觀眾看到主人公必然會死的結局可能會很感動也說不定，但是動畫圈子裡的人會覺得這樣的劇情展開太過突然而會盡量避免不敢放手去做。對於這點有沒有想過要回避呢？
庵野：這個我沒考慮過。電視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讓人快樂。總之就是要心情舒暢地看電視。而媒體既然就是這麼成長了，那就該明白如果出現不想看的東西就要關掉。如果只是想看有精神的明日香，感到這樣的明日香很討厭的話，還是換台的好。現在的人視野變得狹隘了。第十八話不過是稍微暴力了一點就馬上引來了指責。因為他們看不習慣血和屍體。
─說起來第二十話裡有美裡和加持的一段只有聲音的三十秒以上的做愛場景。您是有意識地想要破壞TV動畫的自我限制嗎？
庵野：那個時候被追得很緊。經常有限制。那可是毫不放鬆的攻防戰呢。但是性是人的基本。為什麼要認為因為是動畫角色所以不行呢。
─您怎麼看動畫愛好者對動畫人物的狂熱？
庵野：做《高達》的時候，被（監督）富野由悠季尖銳地指出過「你的工作不就是要給予動畫愛好者們一個可以讓他們可以自由發揮其想象的空間嗎？」而我有體會的就是《美少女戰士》。這部動畫沒有什麼內容，只有登場人物和最低限度的世界觀。也就是說給了你一個沙堆還有人偶，讓你自己去堆沙丘，而人偶的性格就隨你設定。對動畫愛好者來說這可是特別方便的遊樂場。這種動畫對於那些想自己創作卻又做不出來的人應該很適合吧。動畫裡經常都有這種發揮余地，《EVA》在這一點上做得還不錯。反正角色只是一個記號罷了。
─和一段時期裡的押井守看法相同呢。不過，沒有親近感嗎？
庵野：作品的話大部分沒有。我對押 井 先生的印象大部分都是來自於寺 山修司 先生。因為是不為動畫愛好者所知的一面，反而能看到比較真實的地方。我想押 井 先生也是會認為我的作品和他的沒有相似之處吧。還是有原作的作品比較有趣啊。
─原來如此。回到之前的話題吧。在動畫界之外，也有人對押井和大友那不像動畫的影片和做邦畫的宮崎先生的作品評價很高呢，這和你剛才說的截然不同。你想讓《EVA》成為一個突破口嗎？
庵野：我想已經踏出半步了。就像這次SV不是來採訪我了嗎？（笑）
與世界維持的曖昧關係不過是空忙一場
─在最後問一個有關作品設定的問題。被稱為「使徒」的敵人，既有金字塔，也有發光的圈，而有的則是病毒。並沒有具體的形象。是出於什麼樣的考慮才設定成那樣的呢？
庵野：只是從另一方面表現了「無形之物」罷了。在我心目中「敵人」是個很曖昧的東西。就如同我和這個世間的關係一樣曖昧……我想就像社會系統一樣的東西。即使你想反抗這個系統，老一輩的人也會告誡你反抗系統是沒有希望的。
─感覺和奧姆真理教的敵人的印象很接近呢。
庵野：我想那是因為EVA和奧姆真理教是同時期的東西吧，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雖然我比監督您差不多小了十歲。不過在我看來監督的那個世代對奧姆真理教很同情。不過，是不是監督您所說的“奧姆風格的東西”和實際的奧姆要區分開來呢？
庵野：我們只是將奧姆風格的部分做出來，將其合理化並昇華了。而奧姆真理教內部的人並沒有這麼做，他們是真的憎惡這個世界，然後將以自己的意志將其封閉付諸實踐而已。如果整個團體能自己昇華就好了，不過我想那就像不斷地踩著自行車向泥沼中前進，最終只有自取滅亡。雖然有一定程度的能力，但是從整體來看這個組織還是很無力。
─在《高達》裡，阿姆羅的敵人，還有使其成長的政治構造都是很清楚的。而《EVA》則不然了。
庵野：我自己是已經沒有世代性這樣的東西了。也不相信政治和社會。沒有的東西自然也就做不出來。在那時《高達》作為代替品而出現，所以它是不能超越的。雖說不存在的東西應當排除，但是當時社會正缺乏這種東西，從而產生的焦躁感只能在動畫裡發泄出來，即使它只是一個空談。所以當時的人只會說些自我中心不負責任的言論。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的人生才是真正的原創。
既然要想在能夠在政治舞台上如同親身體驗般地演出也只能靠想象才能做到，那結局就是只有“空談”的徹底化才是最現實的吧……令人矚目的最終回，看來也有必要從這個觀點出發重新觀看。
次日，庵野先生為了出席FANS大會出發去了美國。在此，再次對他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讓我們進行採訪表示感謝。
（96年6月24日 于GAINAX）
文章轉自 http://www.acgtalk.com/node/13
圍繞著 《新世紀福音戰士》 範圍：資料集 庵野秀明談話集
留言
張貼留言